一
天地间藏有很多的小庙,就像人世间藏有很多的故事。每一座小庙的神灵,都曾听闻过无数人间的故事。关乎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关乎希望与失望。关乎祈求和无助。
我的家乡就有这样一座小庙,据传始建于唐代懿宗年间,之前一直叫“冲安庙”,后来改名为“青山寺”,坐落在罗城仫佬族自治县龙岸镇冲安屯一座后山上。清道光年间贡生邱代祥所作的《冲安庙灵泉记》对此有所记载,“冲安庙距吾罗东北八十余里,其先不知何年飞来祀其神则为雷王也”。
我与青山寺的缘分,是在我离开罗城20多年后。当我还没有离开罗城的时候,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座寺庙。当然也未曾跟它有过交集。我很庆幸冥冥中这样的安排,在我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出门在外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摔打之后,方与它结缘。
我大致每年都要回家乡一趟,在清明时节,因为一座亲人的坟墓。这一趟一个人从南宁驾车300多公里而来,则是因为青山寺,为了却一段文字缘。只是没想到初次见面,青山寺竟给了我一个大大的“见面礼”,按照乡间开玩笑的话来说,这也可以视同为一个“下马威”——在半山腰一处急转弯且陡峭的地方,路况车况皆不熟悉(我日常驾驶的车刚好维修,临时换了一部车)的我陷入困境,怎么加大油门都上不去,车轮一直在打滑,退也不敢退,后面是蜿蜒陡峭的斜坡,只要松开一点点刹车,车子就很可能不受控制一不小心连车带人滚下山。进退两难之际,只好在同行文友县作协主席光勤兄的帮助下搬来几块大石头垫在车轮下面,暂时弃车步行上山。(注:车子后来在专程从县城赶来的文友绍杰兄的帮助下才安全开下山,在此要郑重对他说一声谢谢。)
青山寺为何要建在这样一个陡峭的山腰上呢?关于青山寺的传说甚多,在抵达青山寺的那一天,我就听到了好几个。传说一,相传一个湖南的看地先生携儿子追寻龙脉到这一带,作了标记,等到他们千里迢迢把祖先遗骨迁移至此时,发现此地已建起了一座寺庙。在这个传说里,一直为众人所津津乐道的是:看地先生先到此地并在看好的福地正中央投下一枚铜钱作为标记,其儿子后到亦在看好的地方投下一根发簪作为标记,令人叹绝的是儿子投下的那一根发簪,竟然插在了其父之前投下的铜钱中间的方孔里。父子俩判断的一致精准到匪夷所思的程度。看到多年跋山涉水苦苦寻来的风水宝地上已建起了一座庄严肃穆的寺庙,人是不能和神灵争地的呀,看地先生一时急火攻心,口吐鲜血而亡。无奈之下,儿子把父亲葬在了寺庙的旁边。这姑且也是一种慰藉吧。我在青山寺理事会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在寺前一个杂草丛生的坟包上,找到一块竖着的石碑,碑上刻着“湖南点地师蓝禄廉之墓”。青山寺的第二个传说,则是前文提到的道光年间贡生邱代祥所作《冲安庙灵泉记》文中记载,“七八月之间旱祈祷往往立应霖雨,苍生皆于是乎,赖邑人因其灵也,而妥以庙,其庙在半山,山谷有石窍,天然如池,深不盈尺,广不方丈,四时元气腠液微润而已,届祭期承祀者焚香致告,俄有神蟹从石窍而出,而泉亦徐徐生焉,凡宰割烹饪之需,无不资其利用,及祭毕蟹复入,而泉立止,而微润者亦复如常,说者曰,是殆地之灵欤,而吾以为皆神之灵,神灵则地灵,而泉更灵,淮南子云帝之神泉以润万物,庄子云流乎无形发泄太清,盖言灵也......泉哉,灵哉,是不可以不记。”关于“灵”这件事,看来清代的贡生也不能免俗。这两段传说,真真假假,姑且听之,真相早已经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了。
二
七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上空,烤得大地发烫,待我气喘吁吁地爬到青山寺跟前,汗水已湿透衣背。我眼前所看到的青山寺,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重新修建的,三间普普通通的平房,内供有10多尊各方神灵,有雷王、周文王,周武王、观音菩萨等。寺内比较久远的物件,则是右侧平房内挂着的一口斑驳的古铁钟,看样子应该很久没有敲响了。
站在青山寺那几间平房前,也曾见过一些古刹名寺的我,心里或多或少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望。每到一个地方,特别是那些布满历史印记的庙宇,我心里总是有所期待。在杭州,我有幸见识规模宏伟有“东南之冠”之称的灵隐寺,抬头仰望过它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药师殿、藏经楼。在苏州城外的寒山寺,一代代顶尖的文人兼书法家用毛笔书抄录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几句诗布满一整座寺庙,长廊接短廊,诗和书法的绝妙结合使人叹为观止流连忘返。在雪域高原西藏,在拉萨的大昭寺、布达拉宫(有学者认为,在当年政教合一的背景下,布达拉宫既是宫殿,也是寺庙),我不但见到了大量精美绝伦的壁画、佛塔、唐卡、金银器,而且还看见了一个个朝拜者一步一磕头,匍匐在地目光坚定。每一个朝拜者额头厚厚的茧,写下了他们一路跋涉的山山水水,写下他们的虔诚和谦卑。
在前往青山寺之前,我也曾想象,那是怎样的一座寺庙呢?有没有可能看到一两尊古老的佛像?有没有可能找到几本泛黄的佛经?我甚至发奇想,若是遇到一个“拈花微笑”的扫地僧,或许可以借机问一下:“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和“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哪一个更高明?哪一个更契合当下的芸芸众生?或者恭恭敬敬地请教庙里的主持,怎样理解“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遗憾的是,站在青山寺门口,我似乎没有遇到能触动我的人和物。
带着些许失望,我只好转过头缓缓往山下走。有时很奇怪,往上走时你找不着的东西,往下走时往往就找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往上走时眼中只有“上”,往下走时脚步无意识地放慢往往能看到更多不一样的风景。就在一转身之间,我终于留意到了那些早该留意的,路两边密密麻麻竖着一排排石碑。之前一路急着要赶到青山寺门前,竟然忽略了它们。细细看那些竖着的石碑,竟有好几十块之多,有近些年的,也有几百年前的。新的石碑一笔一划清晰可见,老的石碑则需要用手轻轻擦去尘埃细细端详。仔细辨认那些模糊的老石碑文字,我依稀看到了乾隆、道光、咸丰、光绪的字样。朝代更迭,一代代人生生死死,他们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人擦拭着石碑试图辨认他们的名字。
一块块石碑粗粗浏览下来,我发现其实不管是新石碑还是老石碑,碑文都不算复杂,大多是记载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之下,多少信众,捐了多少钱。每一块石碑,看似差不多,其实都藏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有记录风调雨顺的。有记录天灾人祸的。有记录世事维艰的。更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一块块生硬的石碑还有意无意间透露出人间贫富。读道光、咸丰年间的石碑,你可以看到有捐资两千文、三千文的富人,也有捐资三十文、五十文的普通人家,读近几十年的石碑,你同样可以看到有富裕人家捐资数千元的,也有普通人家捐资二三十元的。千百年过去,同样的事总是在反复上演,改变的只是石碑上的名和姓,还有货币单位由“文”改为“元”。
每一个名字,都不会无缘无故地刻在石碑上。它对应着一个几百年前或是几十年前在这片土地上行走过鲜活的生命。那一年,对这个人而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促使他捐出1000文或是30元?是遭遇变故,还是发了一笔意外之财?是为了发愿,还是为了还愿?是为了心中的信,还是有所求?一块块碑,一刀一凿真实地记录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这座寺庙的关联和祈求。
三
祈求什么呢?我想起了刚才在青山寺墙上看到那些挂着的一条条已经发白的红布,依稀可见有的写着“救苦救难”,有的写着“求佛如愿”,有的写着“助我喜获良缘”。那是还愿的人送来的。我还想起刚才上山时,我驾驶的车子被卡在半山腰的陡坡上,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了,坐在驾驶室里,内心无比焦灼,额头手心尽是汗,那时真的希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助我走出困境。想到这些,我仿佛明白了这座青山寺为什么从唐代懿宗年间开始,能一直屹立在这里。虽然期间有过被摧毁,但是总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它让它得以重建。
你有话要说,你有所祈求,它就倾听。你一腔怒火,它就让你发泄。这千百年来,多少次,走进这小寺庙的人,一顿默念、宣泄之后,也许手中的菜刀放下了,也许嘴边农药瓶放下了。它无处不在。你不需要时,它可以是一堆焦土或残垣断壁,你需要它时,你将它重建,它巍峨庄严应势出现。它在或不在,取决于大家,取决于这方圆十里八村甚至更远的乡民心灵的依归。
生活在这尘世,每一个人都有困顿和无助的时候。特别是在这乡间向土地讨生存的人们。大旱大涝颗粒无收时,要祈求风调雨顺;兵荒马乱时,要祈求世道太平。病入膏肓时,祈求药到病除。家有读书郎,祈求金榜题名。儿女在外闯荡,祈求他们平安归来。总得有一个倾诉和拜托的地方啊!不然,困境中的人儿,又如何能坚持走下去?奥地利著名诗人里尔克有一句诗:当灵魂失去庙宇,雨水就会滴在心上。
四
“这里,那里,全都是人,大家杀猪宰鸡,好不热闹。”起身下山时,青山寺理事会的工作人员,指着青山寺的四周,略带骄傲地向我介绍每年农历正月十六和八月十六青山寺举办庙会活动的盛况。
他随意的一句话一下把我带回到了小时候。我恍惚间仿佛看见年少时的我,穿行在庙会拥挤的人潮中,手里拿着一挂猪肉。这挂猪肉是“吃社”或者是赶庙会的所得。至于赶的是社王庙还是土地庙,或者是什么叫不上名字的小庙,我也记不清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手里拿着的那一挂猪肉。我牢牢地把它抓在手心,怎样拥挤的人潮都无法把它从我的手里挤掉。在那个年代,不是过年过节,是很难吃到一大块猪肉的。每家每户出一份钱,每家每户分到一份猪肉,这是我对庙会的最初记忆。也是儿时对庙会的期盼和懵懂理解。至于祭拜的仪式,为什么要祭拜,至于大人们想的是什么求的又是什么,每个人是否都如愿以偿,儿时的我就无从知道了。
顺着青山寺理事会工作人员指向前方的手,视线豁然开朗,天地好像一下打开了。居高远眺,山脚下村田瓦舍溪流潺潺,远处及更远处山峦叠嶂,尖的山在前方,圆的山在后方,层次分明。在山脚下的村庄与远处的绵绵群山之间,是大片大片阡陌纵横的田地,水稻、玉米、甘蔗、果园穿插其间,犹如一块块浅绿深绿金黄的色块融合在一起,田园风光美不胜收。
青山寺建于这片美丽的土地之上,千百年来已经跟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早就融合为一体了。他们相互守望,他们相互能听懂彼此的诉说。站在其他古刹名寺门前,我只是一名路过的游客。就算我怎样试图去理解,我都难以完全读懂那里的人和物。而站在故园小庙那一排排石碑跟前,我想我轻易就能接收得到那些隐藏在石碑背后传来的讯息。那些石碑上的名字,有我年少时擦肩而过的乡人和街坊。他们是活的。
若是你想读懂这片土地上的乡人,最好先去读读遍布这片土地山林间的一座座小庙。每一座小庙,都回荡着他们的呼喊,都有着他们头顶上的膜拜和敬畏。
(个人简介:何恒清,男,上世纪70年代生人,现供职于南宁日报社,广西作家协会会员。2022年出版个人专著《生死门口的察觉》(漓江出版社出版),入选2022年度央视读书精选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