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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诺奖作家韩江在瑞典学院的演讲|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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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作家韩江在瑞典诺贝尔周的演讲

12月7日,202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家韩江在斯德哥尔摩的瑞典学院发表了演讲。

韩江在半个小时的演讲中,回顾了自己创作的过往,她是怎样无意中发现那些之前不会考虑的题材,并被其吸引。她用细腻而冷静的语调重述了《素食者》《失语者》《少年来了》《不做告别》等多部作品的起点,以及创作中那些不时袭来的伤痛和困惑。

12月7日韩江在瑞典学院发表演讲

光与线(빛과실)

by韩江

去年1月,在即将搬家之前整理我的储藏室时,我发现了一个旧鞋盒。我打开盒子,发现了几本可以追溯到我童年的日记。在一摞日记中有一本小册子,正面用铅笔写着“一本诗集”的字样。这本小册子很薄:五张粗糙的A5纸对折,用订书钉装订。我在标题下添加了两条曲折的线条,一条从左边向上移动六级,另一行向右倾斜七级。这是一种封面插图吗?或者只是涂鸦?年份——1979年——和我的名字被写在小册子的背面,总共八首诗用与封面和封底相同的工整的铅笔题写在内页。八个不同的日期按时间顺序标记了每页的底部。八岁的自己写下的诗句恰如其分地天真无邪,未经修饰,但四月的一首诗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以如下字节开始:

사랑이란어디있을까?

爱在哪里?

팔딱팔딱뛰는나의가슴속에있지.

它在我砰砰砰砰跳动的胸膛里。

사랑이란무얼까?

什么是爱?

우리의가슴과가슴사이를연결해주는금실이지.

它是连接我们心灵的金线。

转眼间,我被带回了四十年前,那个下午整理小册子的回忆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我那支短而粗的铅笔和它的圆顶延长器、橡皮擦、我从父亲房间里偷偷拿出来的大金属订书机。记得在得知我们全家将搬到首尔后,我有一种冲动,想把自己写在纸条上、笔记本和练习册的空白处、日记之间写的诗收集起来,并将它们收集成一卷。我还记得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一旦我的《诗集》完成,我就不想给任何人看。

在将日记和小册子放回原处并盖上盖子之前,我用手机拍了那首诗的照片。我这样做是因为我觉得我当时写的一些文字和现在的我之间存在着连续性。在我的胸膛里,在我跳动的心脏里。在我们的心之间。连接在一起的金线——散发光芒的线。

*

十四年后,随着我的第一首诗和第二年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的出版,我成为了一名作家。再过五年,我将出版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这是我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写成的。我过去和现在都对写诗和短篇小说的过程很感兴趣,但写小说对我有特殊的吸引力。我的书花去我一年到七年的时间才能完成,为此我交换了我个人生活的很大一部分。这就是吸引我从事这项工作的原因,我可以深入研究和沉浸其中的方式,我认为势在必行和紧迫的问题,以至于我决定接受这种权衡。

每次写小说时,我都会忍受这些问题,我生活在其中。当我到达这些问题的结尾时——这与我找到答案时不同——就是我到达写作过程的终点。到那时,我不再是开始时的样子,从那个改变的状态中,我重新开始。接下来的问题,就像链条中的环节,或者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重叠、连接和继续,我被感动而去写一些新的东西。

从2003年到2005年,在写我的第三部小说《素食者》时,我一直在思考一些痛苦的问题:

一个人能完全无辜吗?

我们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拒绝暴力?

拒绝属于被称为人类的物种的人会怎样?

为了拒绝暴力而选择不吃肉,最终因为相信自己已经变成了植物而拒绝了除水以外的所有食物和饮料,素食主义者的主人公英惠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讽刺的境地,为了拯救自己,她加速走向死亡。英惠和她的姐姐仁惠实际上是共同主角,他们在毁灭性的噩梦和破裂中无声地尖叫,但最终还是在一起了。我将最后一幕设定在救护车上,因为我希望英惠能活在这个故事的世界中。汽车在炽热的绿叶下冲下山路,警觉的姐姐紧紧地注视着窗外。也许是在等待回应,也许是为了抗议。整部小说都处于一种质疑的状态——凝视和挑衅,等待响应。

《素食者》之后的小说《起风了》延续了这些问题。为了拒绝暴力而拒绝生命和世界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不能变成植物。那么我们如何继续呢?在这部悬疑小说中,正体和斜体类型的句子相互碰撞和冲突,因为长期与死亡的阴影搏斗的主角冒着生命危险证明她朋友的突然死亡不可能是自杀。当我写下结尾的场景时,当我描述她拖着自己穿过地板,从死亡和毁灭中爬出来时,我在问自己这些问题:我们最终不能活下来吗?我们的生活难道不应该见证什么是真实的吗?

在我的第五部小说《失语者》中,我更进一步。如果我们必须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活,哪些时刻使这成为可能?一个失去语言的女人和一个失去视力的男人,当他们孤独的道路相交时,他们正在寂静和黑暗中行走。我想关注这个故事中的触觉时刻。小说以自己的缓慢速度前进,穿过静止和黑暗,直到女人伸出手在男人的手心上写下几句话。在那个延伸到永恒的光辉瞬间,这两个角色揭示了他们自己柔软的部分。我想在这里问的问题是:有没有可能,通过关注人性最柔软的一面,通过抚摸那里无可辩驳的温暖,我们最终可以继续生活在这个短暂而暴力的世界中?

到了这个问题的结尾,我开始考虑我的下一本书。那是在2012年春天,《失语者》出版后不久。我告诉自己,我会写一部小说,向着光明和温暖又迈进了一步。我会用明亮、透明的感觉来填充这件拥抱生活和世界的作品。我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标题,初稿写了20页,这时我被迫停下来。

我意识到内心的某些东西阻止了我写这本小说。

*

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写关于光州的文章。

1980年1月,全家离开光州时,我9岁,大约在大屠杀开始前四个月。几年后,当我在书架上偶然看到《光州影像》的倒置书脊,在没有大人的情况下翻阅它时,我才12岁。这本书包含光州居民和学生在抵抗策划政变的新军事力量时被棍棒、刺刀和枪支杀害的照片。这本书由幸存者和死者家属秘密出版和分发,在真相被严格的媒体管制歪曲的时候,它见证了真相。小时候,我没有理解这些图像的政治意义,那些饱受蹂躏的面孔在我的脑海中成为关于人类的基本问题: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行为吗?然后,看到一张大学医院外排着无休止的排队等待献血的人的照片: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行为吗?这两个问题相互冲突,似乎不可调和,它们的不相容性是我无法解开的结。

因此,在2012年的某个春天,当我尝试写一部光彩照人、肯定生命的小说时,我再次面临这个未解决的问题。我早就失去了对人类根深蒂固的信任感。那么,我该如何拥抱这个世界呢?我意识到,如果我想要向前迈进,我就必须面对这个不可能的难题。我明白写作是我度过和克服它的唯一途径。

那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勾勒我的小说,想象着1980年5月在光州的那一幕会成为这本书的一个层面。12月,我参观了望月洞的墓地。已经过了中午,前一天还下了一场大雪。后来,随着光线变暗,我走出了冰冷的墓地,手捂着胸口,贴近心脏。我告诉自己,下一部小说将正视光州,而不是将其归结为单一层次。我获得了一本包含900多名见证者的书,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花9个小时阅读那里收集的每一篇报道。我不仅阅读了光州,还阅读了其他国家暴力案件。然后,我把目光放得更远,回到过去,读到人类在全世界和历史上一再犯下的大规模杀戮。

在研究小说的这段时间里,我脑海中经常有两个问题。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在每本新日记的第一页上都写下了这些话:

现在能帮助过去吗?生者能拯救死者吗?当我继续阅读时,很明显这些是不可能的问题。通过与人性最黯淡的一面的持续相遇,我感到我长期以来对人性的信念的残余完全粉碎。我几乎放弃了这本小说。然后我读了一位年轻的夜校教育家的日记。朴勇俊(Park Yong-jun)是一个害羞、安静的年轻人,他参加了1980年5月在光州成立的为期十天的起义中形成的自治公民“绝对社区”。他在省政府总部附近的YWCA大楼中被枪杀,尽管他知道士兵会在凌晨返回,但他选择留下来。在昨晚,他在日记中写道:“上帝啊,为什么我必须有这样一个让我感到刺痛和痛苦的良心呢?我想活下去。

读到这些句子,我以闪电般的清晰度知道小说必须走向何方。我的两个问题必须颠倒过来。

过去能帮助现在吗?死者能拯救生者吗?

后来,当我写后来成为《少年来了》的东西时,我在某些时刻感觉到过去确实在帮助现在,死者正在拯救生者。我会时不时地重访墓地,不知何故,天气总是晴朗的。我会闭上眼睛,阳光的橙色光线会充满我的眼睑。我感觉到它是生命自己的光。我感到光线和空气将我包裹在难以形容的温暖中。

在我看到那本摄影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是:人类怎么会如此暴力?然而,他们怎么能同时站在如此压倒性的暴力面前呢?属于被称为人类的物种意味着什么?为了在人类恐怖和人类尊严的这两个悬崖之间的空隙中寻找一条不可能的道路,我需要死者的帮助。就像在这部小说《少年来了》中一样,孩子东浩拉着他妈妈的手,哄她走向太阳。

当然,我无法撤销对死者、丧亲者或幸存者所做的一切。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自己身体里的感觉、情感和生命借给他们。为了在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点燃蜡烛,我将开场场景设置在市体育馆,那里存放着死者的遗体并举行了葬礼。在那里,我们目睹了15岁的东浩在尸体上铺上白色床单并点燃蜡烛。凝视着每团火焰的淡蓝色心脏。

这本小说的韩文标题是Sonyeon-ionda。最后一个词'onda'是动词'oda'的现在时,意为来。当sonyeon,这个男孩,以第二人称称呼你时,无论是亲密的还是不那么亲密的你,他都会在昏暗的灯光中醒来,走向现在。他的脚步是灵的脚步。他越来越近,成为现在。当人类的残酷和尊严极其平行的时间和地点被称为光州时,这个名字就不再是一个城市独有的专有名词,而是成为一个普通名词,正如我在写这本书时所学到的那样。它一次又一次地穿越时空来到我们身边,而且总是以现在时态出现。即使是现在。

*

当这本书最终在2014年春天完成并出版时,我对读者承认在阅读时所感受到的痛苦感到惊讶。我不得不花一些时间来思考我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我的读者向我表达的痛苦是如何相互关联的。这种痛苦的背后可能是什么?是不是我们想把我们的信仰放在人性上,当这种信仰动摇时,我们感觉自己的自我似乎正在被摧毁?是不是我们想爱人类,这就是当这种爱被粉碎时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吗?爱会带来痛苦吗,一些痛苦是爱的证据吗?

同年6月,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我走在一片广阔的平原上,稀疏的雪正在飘落。成千上万的黑色树桩点缀着平原,每一个树桩后面都有一个坟冢。不知何时,我踏入水中,当我回头看时,我看到海洋从平原的边缘冲进来,我误以为是地平线。为什么在这样的地方有坟墓?我想知道。靠近大海的低矮土堆里的骨头不是都被冲走了吗?我难道不应该至少现在就把骨头搬到上层的土堆里,以免为时已晚吗?但是怎么做呢?我甚至没有铲子。水已经没到我的脚踝了。我醒来,当我凝视着仍然黑暗的窗户时,我直觉这个梦在告诉我一些重要的事情。在我把这个梦写下来后,我记得我想这可能是我下一部小说的开始。

然而,我并不清楚它会通向何方,我发现自己开始并废弃了我想象中可能从那个梦想中衍生出来的几个潜在故事的开始。最后,在2017年12月,我在济州岛租了一个房间,在接下来的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在济州岛和首尔之间度过了我的时光。走在森林里,沿着大海,走在乡村的道路上,感受着济州岛每时每刻的强烈天气——风与光,雪与雨——我感觉到小说的轮廓成为焦点。与《少年来了》一样,我阅读了大屠杀幸存者的证词,仔细研究了材料,然后,我以尽可能克制的方式,不把视线从那些几乎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残酷细节上移开,写下了后来的《不做告别》。这本书是在我梦到那些黑色的树桩,那片汹涌的大海后将近七年出版的。

在我写那本书时保存的笔记本上,我做了这些笔记:

生命寻求生活。生活是温暖的。

死就是变得冷淡。让雪落在脸上而不是融化。

杀戮就是制造冷淡。

历史上的人类和宇宙中的人类。

风和洋流。水和空气的循环流动,连接着整个世界。我们是相互联系的。我祈祷我们是相连的。

小说由三个部分组成。如果说第一部分是一段横向的旅程,跟随叙述者庆荷从首尔穿过大雪到她朋友仁善在济州高地的家,直到她被委托拯救的宠物鸟,那么第二部分则沿着一条垂直路径,将庆荷和仁善带到人类最黑暗的夜晚之一——1948年冬天,济州岛的平民被屠杀——并进入海洋深处。在第三部分也是最后一部分,两人在海底点燃了一根蜡烛。

虽然小说是由两个朋友推动的,但就在她们轮流拿着蜡烛时,它真正的主角和与庆荷和仁善有联系的人是仁善的母亲正心。她在济州岛的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她努力找回了她所爱的人的骨头碎片,以便她能够举行一场体面的葬礼。拒绝停止哀悼的她。她忍受痛苦,反对被遗忘,一个不说告别的人。在关注她长期以来一直充满了痛苦和同等密度的热爱的生活时,我要问的问题是:我们能爱到什么程度?我们的极限在哪里?我们必须爱到什么程度才能将人性保持到底?

*

韩国版《不做告别》出版三年后,我还没有完成我的下一部小说。而我想象中的下一本书已经等了我很久了。这是一部与《白》正式相关的小说,我写这本书是出于一个愿望,将我的生命短暂地借给我的姐姐,她在出生后仅两个小时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也是为了窥视我们无论如何都坚不可摧的部分。与往常一样,无法预测何时会完成任何事情,但我会继续写作,无论多么缓慢。我将跳过我已经写的书,继续前进。直到我转过一个拐角,发现他们已经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了。在我的生活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远。

当我离开它们时,我的书将继续独立于我而生活,并根据自己的命运旅行。那两姐妹也将如此,她们永远一起在那辆救护车里,看着挡风玻璃外的绿色火焰燃烧。女人也会这样,她很快就恢复了自己的语言能力,在寂静中,在黑暗中用手指在男人的手心里写字。我的姐姐在这个世界上只过了两个小时就去世了,我年轻的母亲恳求她的孩子,“不要死,请不要死”,直到最后一刻。那些灵魂会走多远——那些在我闭着的眼睑后面汇聚成深橙色光芒的灵魂,那些将我笼罩在那难以言喻的温暖光芒中的灵魂?蜡烛会走多远——在每一次杀戮现场点燃的蜡烛,在每一个被深不可测的暴力所浪费的时间和地点,那些发誓永不告别的人们所持有的蜡烛?他们会在金线上从一个灯芯到另一个灯芯,从心到心吗?

*

去年1月,在旧鞋盒里发现的小册子里,过去的我自己,写于1979年4月,她问自己:

爱在哪里?

什么是爱?

然而,直到2021年秋天,当《不做告别》出版时,我一直认为这两个问题是我的核心问题:

为什么世界如此暴力和痛苦?

然而,世界怎么会如此美丽呢?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这些句子之间的张力和内心的挣扎是我写作的原动力。从我的第一部小说到最近的一部,我心中的问题不断变化和展开,这是仅有的两个保持不变的问题。但两三年前,我开始产生怀疑。我真的是在2014年春天韩国出版《少年来了》之后才开始问自己关于爱——关于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痛苦吗?从我最早的小说到我最新的小说,我最深的探究不都是针对爱的吗?难道爱实际上是我生命中最古老、最基本的底色吗?

爱位于一个叫做“我的心”的私人地方,这个孩子在1979年4月写道。(它在我砰砰砰砰的跳动的胸膛里。至于爱是什么,这是她的回答。(它是连接我们心灵的金线。)

当我写作时,我用的是我的身体。我使用所有的感官细节,如看、听、闻、尝、体验温柔、温暖、寒冷和痛苦,注意到我的心跳加速,我的身体需要食物和水,走路和跑步,感受风雨雪打在我的皮肤上,手牵手。我尝试

将我作为一个凡人所感受到的那些生动的感觉注入到我的句子中,血液在她的身体中流淌。就像我在发出电流一样。

当我感觉到这股电流被传递给读者时,我感到惊讶和感动。在这些时刻,我再次体验到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语言线索,我的问题如何通过那个充满生命力的东西与读者产生共鸣。我想向所有通过该线程与我建立联系的人以及所有可能来的人表示最深切的感谢。

本文由GPT根据瑞典学院官方发布的英文版(e.yaewon与Paige Aniyah Morris译)转译,参考了韩文原文,由荒岛读书会校对。

“荒岛读书会”是一个聚焦于阅读的文化品牌,我们只关注经典文本和新知内容,目标是“跨越山海、阅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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