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国香港)何佳霖
(2025年《文综》春季号·曾敏之先生逝世十周年特辑)
1998年10月,我讓父親約曾老在白雲賓館見面吃飯,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曾老。曾老穿著一件白色襯衫,頭髮雖稀疏卻很整齊。一看就氣度不凡。我看過曾老的報道。當我看到他本人時,我感覺記者就應該有這個氣質。他第一句話就是:“你是佳霖,我是曾敏之。”他一脸的笑容,声音洪亮,每个字都那么铿锵有力。曾老和父親都用桂柳話交流。爸爸他讓我按輩份稱他爲舅公。是奶奶那邊的遠親。說來是有淵源,主要是父親和他有共同的興趣,文學、書法、飲酒都能聊到一塊。父親讓我找曾老是因爲相信他的人品,說他心裏有浩然之氣。曾老見到我當然是歡喜。有時他主動對別人說,我是他的“義女”。我對“義女”這個稱呼倒是欣然接受的。
2000年秋天,作家司徒炳鶴老先生從北京到了廣州,我和司徒老第二天一起回香港,出發前已經給曾老打了長途電話。曾老在電話那頭說;“你們明天到,太好了。我明天在灣仔東園酒家請你們吃飯。”曾老的聲音總是這般爽朗清澈,像一股熱量給人溫暖。
曾老問我在廣州近況如何?當我告訴他還沒什麽業務時,他臉上掠過一些凝重的神色。展現出有點力不從心的無奈。他說了很多勵志的故事。包括灣仔碼頭餃子臧姑娘的成功,也是他向用來鼓勵我。接著,他若有所思說,有一本雜誌是貴州朋友讓我找人幫忙登記創辦的,已經停刊幾年了。我都差點忘記這個事情。你有沒有興趣把他復刊呢?雜誌叫《名酒世界》,專門介紹酒文化。說家裏好像還有幾本樣刊。我們吃了飯之後,我和司徒炳鶴老先生隨著曾老到克街他的家去。這是我第二次去曾老的家。客廳最顯眼的是又高又寬的書櫃,紅木材質略顯陳舊。兩張沙發也是紅木做的,以我今天的認知,那不是什麽貴重的家私。中間是一個小茶几。背後是他自己寫的對聯。整個廳堂給人印象,樸素、乾淨、清雅,確實有一股文人才有的書卷氣息。他說香港以金融和經濟為主,我們這些書生百無一用。一邊感嘆,一邊燒茶給我們喝。曾老常年伏案寫稿編刊,免不了比同齡人顯得蒼老駝背。但他總是神采奕奕,談笑風生。他從書櫃的某一角找出他們之前編印的《名酒世界》。彩色印刷,圖文精緻。我驚呼這麽好的刊物怎麽不做呢?我告诉曾老,我刚好也在籌備一份少數民族文化的報刊,叫《華夏民族》。我準備組一個編輯團隊,可以兩份刊物一套班子。幾個成员都是我在報社工作認識的一些同事朋友。曾老掛總顧問。就這樣,我以最快的速度把這本刊物恢復了。《名酒世界》紅紅火火地做起了業務,我和曾老见面机会就比较多。我们无所不谈,谈杂志,聊人生。在文学方面,曾老自然是我的导师。曾老對我很嚴格,但更多是寬容,對某件事情有不同看法,他過幾天就會打電話給我,每次都語重心長地說一些道理。然後又約去酒樓喝茶。曾老个性和我一样,大家都没有隔夜仇。
曾老像一本厚厚的史書雜記,每次都是和我分享他的經歷和廣博見聞。记得他說他十五歲的時候他的表叔賴少匡推薦他到梅寨中學當校長,還分享在擔任校長时,晚上大家沒什麽地方去,有一些老師就叫他一起去到村裏玩,村裏有幾個姑娘經常一起圍著火爐聊天、唱歌、燒紅薯什麽的。那些姑娘都很好奇,爲什麽校長這麽年輕。有一個家境很不錯的姑娘喜歡他。但他思前想後,前方還在打仗,不能這麽早就困在兒女情長裏。1936年,時局很不穩定,曾老手持一封表哥周鋼鳴的介紹信,乘廣九火車到香港去見鄒韜奮先生。但沒多久,鄒先生創辦的《生活日報》遷回上海。他總是提醒自己;“我要有一番作爲報效國家。”每聽到這裏,我仿佛看到了他眼裏的那份光明和火焰。一個年輕人把自己的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早早地聯繫在一起。
他談很多人,談他如何采訪周恩來總理,如何與總理共處。他談與巴金的友誼,他提到魯迅、司馬文森、艾青、茅盾、周鋼鳴、田漢、鄒韜奮,端木蕻良、聶紺弩、邵燕祥、余光中、鄧有梅、陳建功、張炯等等,每談到一個人,他都用文學敘述開場來作一個簡單的介紹,讓我對這個人有一個幾本的認識。談到他們都以讚美的口吻和措辭,包括談及身邊人也一樣。不像有些人,一開口就以自己天下第一的姿態評判他人。他沒有貶低他人的毛病,這是多高的修養和境界才能一貫保持下來。當他說到艱澀之處就會給他人找一個臺階,說有些不圓滿或缺點是可以理解。歷史的腳步都是向前的,世界是向著文明發展的。他总会提醒我,要看大方向。
最開心和難忘的一件事是,2002年第十二届世界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在上海召開,由復旦大學主辦。當時學校經費不足,招待條件估計不理想。我說,這麽高端的有意義的大會應該可以辦得更好。我尝试聯繫茅臺酒廠,讓他們贊助,为大会舉辦一場“茅臺宴”。曾老聽我這麽一說很高興:“佳霖啊!你要是做得到的話,復旦大學陸士清教授他們會很開心的。”但話鋒一轉,他又回歸平常心了。“不一定能做到,你跟他們也不熟,人家哪裡會理你?找他們的人多了。加上他們不懂文學,怎麽會支持?”停了一會,又說:“但你能有這份心,我還是很開心。證明你這個人爽快,有成就他人之心。”
我和季克良先生通了電話,證實這個事情的真實性。季克良先生是了不起的人,讓我委派兩個人到貴州與他們簽合同落實此活動方案。我把就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曾老,曾老像小孩一樣開心得合不攏嘴。立即寫信給復旦大學陸教授。7月26日,復旦大學港臺文化研究所所長朱文華教授給我本人寫了感謝信。並邀請我出任會議籌委會的副主任委員。會議時間爲三天,10月27日至29日。茅臺董事長季克良先生親自到上海國際會議中心出席我們的盛會。並接受我們給他的表彰。復旦大學黨組書記耿爽、陳思和教授,陸士清教授、蔣述卓教授、中國作協副主席張炯等出席。這是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成立後召開的第一屆大型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也是我幫世界華文文學活動做的一個小小貢獻。讓曾老在海內外作家面前介紹我的時候面有光彩。
曾老精读《紅樓夢》,1957年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过他写的《谈红楼梦》。第一次聊的時候,他把《好了歌》整首背了出來。然後演繹詞中內涵與自己的人生觀。對書中人物如數家珍,信手拈來。有一次他問我,這些人物,你更喜歡哪個?或哪個更像你的性格?這可把我問傻了。我说自己沒有賈寶玉的身世,但我感覺他的結局應該是我選擇和懂得的。他有點驚訝我的回答,一方面覺得我的選擇不是積極入世的答案,另一方面覺得我應該找個女的來比較。比如在金陵十二釵裏的某一位或兩位。我覺得和薛寶釵的識大體和寬容比較像,就選薛寶釵。但又覺得我怎麽選都不完美。因為我又感到林黛玉的《葬花吟》中的許多感懷很像我後來的很多行爲舉止,多愁善感。記得我反問曾老,您覺得我更像誰?他哈哈大笑說:“你有一點很可貴的,才能兼備,知情識趣。”
曾老講的是廣西桂柳話,但他唱歌確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發音準確,声情幷茂。一次他問我,你會唱弘一法師的《送別》嗎?“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我看到他流淚了。我也忍不住流淚。此時,他像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我看到一個爲國家爲民族而挺身而出的無畏男兒。我看到一個對親人摯友滿懷感念與深情的大丈夫。
2015年冬,曾老在廣州去世,他廣西表侄小年通知我。我把這個資訊發給曾老的羅城老鄉,原廣西自治區副書記、廣西文聯主席潘崎先生,他表示很震驚,馬上讓我代訂了花籃,並為曾老寫了悼念文章。我們組團到廣州悼念。場館擺滿白色的花圈,我突然想起他喜歡的《好了歌》。我對著他的遺體跪拜三次。過去種種對我的教誨浮在眼前。我獨自躲在殯儀館外大哭一場。
後來曾老大女兒曾宗姐姐給我寄來一本由巴金圖書館出版的曾老捐贈的名家書信與手跡,那時我在南寧。
2024-12-25
(何佳霖:女,中國作協會員;香港女作家協會會長;香港福建書畫研究會會員,中國美術香港研究會副會長。文匯報影評專欄作家。出版多本詩集,獲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