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映红
丽江的雨季总是缠绵,而当白庚胜散文《姐弟情长》的文字落进这片湿润的土地上时,我才真正触摸到了我所生长的这座小城灵魂深处的褶皱。作为喝着玉泉水长大的纳西后辈,面对这样一份沉甸甸的记忆馈赠,犹如打开了一部以血肉写就的真情诗篇。那不是简单的亲情悼文,而是一部凝结着纳西族集体记忆的精神史诗,一座在苦难砂砾中打磨出的生命丰碑。
一、双重肖像:一个家族灵魂与时代伤痕的显影
在二姐那“白净净的圆脸”背后,我看见的是千千万万纳西族女性的群体面相。当她为丧父恸哭的泪水滴落在1964年的尘灰上,当霜雪冰凌在她赤裸的脚面留下“如嘴张开的伤口”时,一个民族女性普遍的苦难遭遇如同东巴经卷上的血泪符号,在历史的竹简上刺出深深的刻痕。
“一人一天一斤毛粮”“凭票购买商品”“蚂蟥叮咬”这些字眼,精准切割着特定时期的苦难。在物资匮乏得只能“用玉米杆酿酒”“以灶灰叶染布”的岁月里,我在作品的文字里,仿佛看见了整个民族女性集体屈膝在生存的窄道之中。而最令人战栗的描述是:“不被允许入团入党、不能当民兵、不能被招工”等等“成分偏见”,使二姐不仅失去政治权利,更是被剥夺了尊严和平等。当村干部受伤享受“全额优抚”,而她受工伤却被漠视时,历史的不公如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民族的脊梁。
二姐以一种近乎神性的姿态站立,她24岁时才不舍地与母亲相别出嫁,并为减轻家庭负担“净身出户”;她在厕所收费时坦然笑道:“都是人干的,没什么不好意思”;她面对工伤不公孕育出的是“不怕强权、同情弱者”的刚骨。这些品性不是偶然的个体特质,而是苦难淬炼出来的纳西族女性精神图景。即,《祭天古歌》所吟唱的“忍痛如吞苦胆”的坚韧。这在她身上化为具体的人间温度。
二、牺牲的艺术:从四元钱到四十部“大调”的文化传递
作品中最具有精神爆破力的画面之一,是她将仅有的四元买车票用的钱塞给弟弟买书,自己却背着婴儿“步行九十公里山路回到大具”。这四元钱在特殊的年代轨迹中,划出了一道惊人的文明弧线。从牺牲者步行溅起的泥点,到受惠者最终成为40部“大调”的整理者,恰似一个充满隐喻的文化叙事。
二姐的形象与纳西族民间传说中的“柴郎”形成精妙的互文。柴郎为病母寒冬砍柴坠下悬崖,化为杜鹃鸟衔柴还家。二姐则是活着的文化柴郎,她牺牲升学机会,甘于躬耕土地,成全了弟弟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可能。在传统纳西家庭观念里,个体的价值往往嵌套在家族血脉延续的巨网中,当她在晚年成为弟弟研究纳西文化的手机另一端“活字典”时,那段“用灶灰提取碱”的手工智慧,最终变成了民族文化档案里精确的术语解释。
最具诗学价值的物件是那“紫色的碎花背面”,这伴随作者二十年的亲情圣物,更是一个移动的家园象征。它从大具走向北京的过程,暗合着所有丽江游子的共同心理轨迹:无论走得多远,灵魂总系在家中温暖的灶火旁。这恰如东巴教中的“素神”——个体灵魂始终与家族火塘相连。
三、记忆的炼丹术:苦难叙事的诗性转译
这个作品的叙事充满节制的魔力,最令人心魄震慑的场景之一是,“母亲腥红的眼睛”在医疗事故中失明后,二姐的忏悔转化为终生的孝行。这里没有直接渲染痛苦的嘶喊,只有“误唤我为‘儿子’”这样的生活细节,饱含着比泪水更沉重的痛感。同样是哭,父亲的丧礼与弟弟被欺侮的痛哭形成鲜明的对照:前者是礼俗仪式中的必然情感,后者却点燃了她闯门斥骂官员的血性烈火。
在诗学建构上,“清月”意象贯穿全文,既呼应仓央嘉措的诗意,又连接纳西文化母题。二姐像月神般照耀弟弟的成长轨迹,成为照亮民族长夜的星灯。而“火塘”的意象尤为精神深藏之所,无论是“抹上白芨后贴着布片烤干”的双脚,还是为家庭操劳的深夜,都昭示着纳西人永恒的生活信仰:“三股火苗烧不断,一塘暖意贯终生”。
文本中更有一组精妙的时空蒙太奇:嫁时“净身出户”的落寞与1986年婚宴上“准备多年的一大堆腊肉”,形成命运的反转;厕所前草帽下的坦荡笑容与在生产队劳动时冻裂的脚掌构成生命的对称。作者把记忆碎片编织成一幅精神挂毯:寒彻骨髓的艰辛底色上,始终燃烧着亲情的金色火苗。
四、救赎的火塘:文化血乳与民族再生
在个人层面,二姐无疑是弟弟的文化圣母,她为体弱的“八江”穿上女装夸其美貌,表面看似无心的趣事,实则进行了至关重要的心理扶助。这种滋养随着四元买书钱注入文化血脉,最终的结晶则体现在了博士论文与学术著作中。40部“大调”翻译在二姐离世前的终止,正是两股生命之河最深邃的交汇处。
然而,更大的救赎在于历史伤痛的弥合。当二姐成为白老师研究纳西语的活体数据库时,那段曾经让她失去尊严的历史时期,意外为民族文化保存下原始的基因。此时,最被歧视的“高成分”家庭的女儿,反而成为最纯粹的文化守护者。这也是命运对历史的诗性救赎。
在民族集体潜意识层面,这篇散文解开了纳西族的文化基因编码,让母性崇拜在当代作了人格化呈现。当作者描述二姐“将责任与苦难扛在肩上”的姿势时,我们终于读懂纳西族史诗《创世纪》里辟地女神的现代版本。而这种族群精神的永恒存在,体现在二姐那些“灶灰提取碱”“酸浆果作醋”等创造之中。
五、文本贡献:文化长河中的白庚胜坐标
在中国当代民族谱系中,这篇《姐弟情长》开辟了独特的叙事美学。它不同于费孝通《乡土中国》的结构性分析,亦有别于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的虚构张力,而是以非虚构笔触在血亲回忆录里埋设民族文化的地层信息。
当我们重读“背女儿步行九十公里山路”与“公派留学”形成的命运线索,一条艰辛的文化朝圣之路便徐徐展开,恰似哈尼族梯田的水系:二姐在生活的海拔最低处担起源头活水,托举着弟弟抵达了文明光谱的高地。作者最终以40部“大调”整理完成的使命,正是对逝去的阿虑(纳西语:二姐)最高贵的献祭;她曾喂养作者的文化乳汁,反哺了整个纳西民族的记忆家园。
在文本的末章,“清月消失在夜空”的表象下,存在着更深邃的永生逻辑:二姐的形象通过文字化作“心中恒久的清辉”,获得了比肉身更长久的存在。这让我想起在玉峰寺见到的一尊明代石雕月光菩萨——被时光抹平五官的雕像,依然流淌着无限的悲悯。该作品用文字所雕刻的二姐神龛,终将成为所有纳西儿女共同的精神图腾。
六、明月永照:生命诗学的精神图谱
当我含泪看完文稿,玉龙十三峰在晚霞中燃烧如祭火。作者用文字所熔铸的二姐这座精神雕像,映照的不仅是一个弟弟对姐姐的深挚追怀,更是一支民族集体心理结构的显影试剂。她穿越八十三个春秋的身影,叠化在千万纳西母亲扛柴走雪山的身姿中;记载着“灶灰提取碱”的四十部大调,浸透着对日常诗学的最高礼赞。这让我大彻大悟:真正的民族精神传承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中,而流淌在每一个为家庭省下车钱背儿徒步跋涉的当代二姐的血脉里。
当青石巷被现代霓虹浸染,当手机屏幕覆盖了火塘的光亮,《姐弟情长》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温柔的训诫:那些在生存困境中依然坚持“用白芨抹伤口”的尊严,在命运不公时仍保持“戴草帽收厕所费”的坦荡,构成了我们永不溃散的灵魂防线。
这篇作品在此显出某种神性:那些被叙述的苦难没有化作愤怒的烈焰,却升华为照彻来路的光流。如同东巴经卷以消灾的结尾结束有关仪式,《姐弟情长》也将个体的死亡升华为永恒的文化救赎,让所有在滇西北高原跋涉的人,都能从二姐的剪影里看见自己的灯塔——原来最深的黑夜,也可以被平凡生命清辉所点亮。
玉龙山巅永不消融的雪冠,映照着人间这轮逝去的清月。阿姐走过的山径上,总浮动着淡淡的银辉——那不是来自天际的冷光,而是无数纳西母亲把青春捻作灯芯,用血脉点燃的长明心火。
千年茶马古道上的铜铃远去,四方街的酒幡换成了霓虹,而戴草帽的笑颜、四元钱的书香、灶灰染布的指尖,早已沉淀为丽江地脉下最坚硬的筋骨。当我们在现代性迷雾中摸索时,作者用血泪研墨写下的这篇深情散文,赫然洞开了一条归乡的秘径:不是退回朽木与火塘的旧巢,而是循着字里行间流淌的月光,回溯那源头处最纯粹、最坚韧的人间情义,那份在任何苦难碾轧下都不肯低头的尊严,那份在最贫瘠土壤里也要催开生命之花的勇气,那份将个人悲欢化为族群记忆,将肉身消亡熔铸为精神丰碑的、永恒不灭的母性光辉。
至此,那床“紫色碎花背面”在时间中泛出的温润光泽,不再仅仅是一件家纺,而成为铺展在历史裂缝上的一座桥梁,这头系着大具山乡的袅袅炊烟,那头连着北京书斋的案头灯光,中间奔涌的是一个民族在苦难与救赎中冲刷出的生命长河。作者书写的墨痕,正是这条长河上最深沉、最汹涌的波澜,它冲刷着我们灵魂的河床,提醒着每一个浮世漂泊的游子:无论世界如何喧嚣,别忘了抬头望望故乡的那轮明月——那清辉穿透云层,照亮来处,也指向前方,成为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永不迷航的灯塔。
雪域的风终将带走尘土,但那盏由“阿虑”们点亮的明灯,世世不熄。它的暖焰在《姐弟情长》的字里行间灼灼跳动,将“忍痛如吞苦胆”的坚韧,“三股火苗烧不断”的深情,代代相传,从玉龙雪山到流淌的金沙江,一直汇入浩瀚的文明星海。月光倾泻,无声地洒满千山万壑,永恒抚照着那些为爱燃烧的生命——他们消逝于夜,却永远在爱者的心中,升起一轮不灭的人间日月。
(杨映红,纳西族。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七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国日报》《诗歌月刊》《草堂》等,2022年荣获“面朝大海,心向未来”全民诗歌比赛三等奖,出版长篇报告文学《水润丽江》和诗集《人间叹词》。2025年报告文学《水润丽江》荣获云南省好书人气奖)